♠ 太宰治——《津轻》

一、

大巴发车的时间到了，我跟T君一起出了门。外面已经不冷，天气晴好。我喝了些热酒，非但不冷，额头上还出汗呢！我们还提到，合浦公园如今已是樱花烂漫。青森市的大街干燥得发白。哦，醉眼中留下的虚幻印象还是慎言为好。目前，青森市正在为发展造船工业而全力以赴。途中，我顺便去拜谒了初中时代承蒙照料的丰田父亲的墓地。然后，我就赶到了大巴车站。怎么样？你也一起去蟹田一趟吧——如果是昔日的我，可能就会爽快地发出这样的邀请。但我毕竟长了点儿年纪，多少学会了一点儿谨言慎行。要不就——算了，越解释心情就越是复杂。也就是说，我们双方都已成为大人了。所谓大人就是孤寂清苦的人，即使相互敬慕，也不得不谨小慎微地遵守繁文缛礼。为什么必须谨小慎微呢？回答是“不为什么”，只因为上当受骗、丢人现眼的经历太多了。人是靠不住的——这种发现是从青年转为成年的第一课。所谓大人，就是曾经上当受骗的青年身姿。我默默地向前走去。T君突然发话：

“我明天去蟹田好了。明天早上坐头班车去。我们就在N先生家见面吧！”

“医院那边呢？”

“明天是星期天。”

"哦？原来如此。你怎么不早点儿说呢？"

我们都还保留着纯真少年的性格。

二、

对此，我首先想到的是窦加的失败谈。法国画坛名匠埃德加.窦加，曾在巴黎某舞蹈剧场的走廊上，偶然与大政治家坐在了同一条长椅上。窦加毫不谦让地向这位大政治家开讲自己长期以来的高远政治情怀：“我……如果，当上了宰相，是吧，一定会深感责任重大，要断绝一切恩爱裙带，选择苦行僧般的简朴生活，我会租住官署左近公寓五层极小的陋室，只放一张饭桌和简陋的铁床。我从官署下班回来，就在这张饭桌子上加班处理公务直到深夜。睡魔袭来就不脱鞋不脱衣地倒在床上入眠。第二天一早醒来立刻起床，站着吃鸡蛋喝菜汤，然后就夹着公文包去官署上班。我一定要这样生活！”他满怀热情慷慨陈词了一番，克莱曼索却一言不发，只是用惊愕的轻蔑眼神频频瞟着这位画坛巨匠的面孔。窦加好像也对其眼神惊恐不已。他似乎对此事感到十分羞愧，并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这件“失败谈”。直到过了十五年之后，他才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、并且是他最喜欢的巴来利悄悄地讲明。他竟然深深地隐藏了十五年的漫长时光。看来即便是桀骜不逊的名匠，也会被职业政治家漫不经心的轻蔑眼神所震慑，并且刻骨铭心、直透骨髓。我心中不禁涌起了强烈的同情。总而言之，艺术家谈论政治本身就是犯错误的根源。窦加就是最好的榜样。看来，只是一介贫穷文士的我，谈谈观澜山的樱花和津轻的朋友们的情谊，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。

三、

“这里倒挺不错嘛！而且还有鲷鱼，咱们就眺望着海面的雨丝，好好地喝几杯吧！”我从背囊中取出鲷鱼纸包递给了女侍。“这是鲷鱼，撒上盐整个儿烤了端上来吧！”

这位女侍的长相似乎不够精明，只答应了一声“是”，便傻呆呆地接过纸包走出了房间。

“你明白了吗？”N君可能也跟我一样对那女侍有点儿不放心，又叫住她叮嘱了一番：“撒上盐整个儿烤。好吗？虽然我们是三个人，也不需要切成三份儿喔！也就是说，没有必要特地切成三等分。明白了吗？”N君的解释也算不上高明。

女侍还是很不靠谱似的回答说：“是。”

不久，饭菜送来了。那位似乎不够精明的女侍毫无笑意地说：鲷鱼正在撒盐烧烤，今天没有酒。

“真没办法，那就喝咱们自带的酒吧。”

“只能这样啦！”N君性急地拽过水壶。“麻烦你，给我们拿两个烫酒壶和三个酒杯。”

倒也不一定只限于三个。——说笑之间，鲷鱼做好端了上来。N君关于没有必要特意切成三等分的叮嘱，导致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。既没有鱼头也没有鱼尾更没有骨头，只有五块盐烤鲷鱼肉毫无情趣、煞风景地摆在盘子里。我绝不是在对食物刻意讲究，并不是因为想吃海鲜而买下了这条两尺长的鲷鱼。我想，读者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：我是想让店家把这条鲷鱼保持原形烤好，然后放在大盘子里来欣赏的。吃或不吃，并不是主要问题。我是想一边欣赏一边喝酒，享受一种充裕满足的感觉。尽管N君所说“没有必要特意切成三块”也有些奇怪，但也不是因此就可以切成五块。店家这种不懂情趣的做法真是可气又可恨，我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。

“这事儿办得可是不够聪明啊！”望着傻乎乎地堆在盘中的五块烤鱼，我连哭的心思都有了。倒不如干脆做成生鱼片，或许还能让我放弃固执己见。鱼头和鱼骨哪里去了？那么硕大完美的鱼头，莫非是被扔掉了吗？渔产如此丰富的海港，店家反倒对美食愚钝不堪，对烹调技术以及其它修养一无所知。

四、

在金木町的老家，特别令我劳心费神。而且，后来我又在此文中做出了这样的记述，确实不够稳妥。在文章中记述亲属的事情，而且要靠出售这篇手稿才能生存下去——背负这种前世孽债的男人将会被神灵剥夺其故乡。归根结底，我或许只配在东京的破房子里打盹儿，在梦中思慕令我怀念的故乡，漫无边际地东游西逛，最终就这样死去。

五、

我就想以现在的状态见到阿竹。可无论怎样努力都难以实现。那就是说，我根本没有这个缘分。我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寻访，而且明明知道她此刻就在眼前，却没有见面就不得不打道回府——这种结果或许也还符合我不得要领的人生。我得意忘形地制订的计划，总是毫无例外地导致背道而驰的结果。我就是这样一种时运不济的宿命。

六、

我伸直了双腿，漫不经心地看着运动会，心中坦荡无物。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在乎了——就是这种完全无忧无虑的心态。所谓平和，描述的可能就是这种状态。如果确实如此的话，可以说我这时才体会到有生以来的心灵的平和。

七、

再见了，读者！如果我能够延续生命，那就来日再见。振作起来吧！不要绝望啊！就此告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