♠ 太宰治——《斜阳》

五、

母亲出乎意料地对我说：

“因为有你，有和子，我才愿意去伊豆的。因为有和子陪伴着我呀。”

母亲的声音意外地那般苍老，有气无力。我吓了一跳，不由地反问道：

“假如没有和子呢？”

母亲倏地哭将起来，抽泣着说道：

“那不如死了的好。妈妈也想死在你爸爸死去的这间屋子里啊。”

她越哭越伤心。

母亲从未跟我讲过这样的泄气话。我也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子痛哭。父亲逝世的时候，我出嫁的时候，我肚里怀着孩子回到她身边的时候，我在医院里生下死胎的时候，我卧病在床的时候乃至直治干了坏事的时候，母亲都没有表现出这样的软弱。父亲去世后的十年间和父亲在世的时候并无两样，母亲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慈祥母亲。我和弟弟，一味地在母亲身边撒娇，逍遥自在地长大成人。可是现在母亲把钱用光了，为了我们，为了我和直治，她毫不吝惜地把钱用光了。现在，她却不得不离开这住了多年的老宅，和我两人搬到伊豆的小山庄，去过那万般孤寂的日子。倘若母亲是个心眼儿不好的吝啬鬼，一天到晚只是呵斥儿女或是光顾着暗中添增自己的私房钱，那么无论世道如何变换，她都不会惨到如今生不如死的境地。唉！没钱是多么可怕而凄惨的事情哪！就像似跌入了无可救赎的地狱。我有生以来仿佛第一次体会了这样的心情。心中悲痛不已。那种痛苦无以言表，竟至哭也哭不出来。所谓世态炎凉，或许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。我感觉自己身体僵硬，完全动弹不得，只像石头一样仰面朝天地躺着。

六、

天亮之后，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房间，她早已换好衣裳，神情疲惫地坐在中式房间的椅子上。见我进来，她微微一笑，面色苍白得令人惧怕。

我笑不出来，一声不响地站在母亲椅后。

过了一会儿，母亲说：

“没什么关系呀。柴火本来就是烧的嘛。”

我忽然觉得可乐，扑哧地笑了。

我想起《圣经》里的一句箴言。

“话说得好，即如金苹果嵌于银器中。”

我由衷地感谢上帝赐予幸福，有这样一位慈祥而善解人意的母亲。昨夜的事情已是过去，没必要耿耿于怀。这么一想，我便透过中式房间的玻璃窗眺望伊豆清晨的大海，我久久地站在母亲身后。渐渐地，母亲平静的呼吸竟与我的呼吸完全地融合为一。

七、

颓废？可是不这样如何活下去？为这点儿事横加指责，莫如当面对我说：“死去吧你！”这样骂岂不更是痛快。但是很少有人会说，“你去死吧！”多数人都是吝啬而谨小慎微的伪君子。

八、

我伪装早熟，人们就传说我早熟。我伪装懒惰，人们就传说我懒汉。我伪装写不出小说，人们就传说我不懂创作。我伪装说谎，人们就传说我是骗子。我伪装有钱，人们就传说我是富翁。我伪装冷淡，人们就说我是冷漠的人。然而当我真的痛苦不堪发出呻吟时，人们却说我假装痛苦。

永远不对路。

九、

索性横下心来，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又怎样？或许那样子，弟弟反倒感觉轻松一些？

十、

我讨厌假道学，喜欢明码实价的坏人。我自己也想成为一个明码实价的坏人呢。

十一、

依照直治的这些说法，我钟爱的人身边竟丝毫不曾透现出我的气息。我感觉羞耻，不如说这个世界同自己想象的世界迥然相异，简直像似另外一种奇妙的生物。自己独身一人遭到了遗弃，遗弃在黄昏秋天的旷野里，任我怎样呼喊都无济于事，一种未曾尝受的凄怆感觉涌上心头。这就是所谓的失恋吧？我似乎只能这样伫立在旷野中等待天黑，而后在夜露的寒冷中冻死。还有其它的办法么？想到这儿，我双肩、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哭泣起来，无泪的痛哭令我一时气绝。

十二、

破坏是悲哀悲伤的，却是一种美。梦想是在破坏和重建中完成。

十三、

我突然想到，现在的母亲或许是幸福的？所谓幸福感，莫非像那沉没于悲哀河底却闪耀着微光的金沙？如果说，在经历了极度的悲哀之后，看到一丝奇妙而朦胧的光明——如果说这种心情便是幸福感，那么陛下、母亲和我此刻的确是幸福的。静谧的秋天的上午。阳光明媚的秋天庭院。我停下手里的毛线活，眺望着齐胸高大海的波光粼粼，对母亲说：

“妈妈，过去的我真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啊。”

我还有很多想说的话，却怕房间一隅准备静脉注射的护士听见了难为情，就没有说出来。

“你是说以前……”

母亲微笑着问：

“那你现在算是见过世面的啦？”

我不由得面红耳赤。

“世事多舛哪。”

母亲把脸转向了一边，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。

“我就看不懂。或许没人能够看懂世事。人无论到多大岁数，其实仍旧是孩童。依然不谙世事。”

但是，我必须活下去。或许仍是一孩童，却也到了无处撒娇的年龄。从今往后，我还得与世事争斗。呜呼！像母亲那样与人无争、无怨无恨地度过美丽、悲哀一生的人，在今后的世界或已不复存在，母亲乃是最后一人。濒死之人展现了美。而活着，生存下去，仿佛倒是一桩丑陋不堪且充满血腥的肮脏事儿。我在铺席上想象一条怀孕的雌蛇在挖洞。我还是不能死心。无耻又有什么关系。我要生存，要实现自己的意愿，要与世事争斗下去。母亲快要死了，这已成为定局，此时我的浪漫与感伤便也渐渐地消逝。我觉得，自己像是正在变成一种无懈可击的奸狡生物。

十四、

我也不能总是沉浸在悲伤之中。我必须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斗。新的伦理吗？不，这样说也是一种伪善，那是爱，仅此而已。就像罗萨没有经济学便活不下去。现在的我，没有爱便无法生存。

十五、

唉，这些人准有什么毛病。没准儿，他们就跟我不能少了爱情一样，唯如此才能生存下去？如果说，人生在世，活着乃第一要义，那么他们为了活下去而做的一切，恐怕也便无可厚非。人要活着，人要活着。啊，那真是人生中无限艰难的大事业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