♠ 太宰治——《丑角之花》

一、

年轻人从来不会认真地议论。他们总是最大限度地注意不去触碰对方的神经，同时也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思掩饰起来。他们不想无端受到侮辱，倘若遭受伤害，一定会偏激地想到——要么杀了对方，要么自杀。他们厌恶争论，说起那些无关痛痒的玩笑却是如数家珍。仅仅一个“不”字，他们就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十种花样。议论刚一开始，双方已经在交换妥协的眼神。事后，双方都会一边握手，一边在心里咕哝一句：“蠢才！”

二、

他们特别爱笑。遇见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捧腹大笑。对年轻人而言，摆出一张笑脸就如同呼吸一样轻而易举。这种习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呢？不笑就要吃亏。只要是可笑的对象，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也不放过。这大概就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一个缩影吧。然而可悲的是，他们无法从心底里发出笑声。尽管笑得前仰后合，却始终要留意自己的姿态。

三、

“我们一遇到女人就会乱了方寸。阿叶也不例外吧？”

叶藏仍然在笑，把头歪向了一边。

“是不是啊？”

“可不，我就没死成。”

“这算得上失败吗？”

飞弹如释重负，心脏激动得怦怦直跳。一道最难逾越的石墙竟在谈笑间土崩瓦解。如此不可思议的成功完全要归功于小菅放任不羁的秉性。想到这里，心中不由一阵冲动，恨不得与这位年少的朋友紧紧拥抱。

飞弹那两道浅浅的眉毛轻松地舒展开来，结结巴巴地说：“失败与否不是一句话就能讲清的。首先，原因就不明白。”糟糕！飞弹心里一紧。

好在小菅立刻解了围。“原因我当然清楚。我和飞弹还进行过大辩论呢。我认为这是想不开的结果。可飞弹却说：‘这家伙向来很做作，所以必定有别的原因’。”飞弹立刻接过话茬：“你说的也许有道理，但还不全面。说到底是陷入了情网，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去死是不可能的。”

飞弹不希望引起叶藏的胡思乱想，他口不择言脱口而出。那些话自己听来，都充满了率真之情。了不起！他悄悄松了一口气。

叶藏长长的睫毛低垂着——倨傲、懒惰、阿谀、狡猾、腐化堕落、疲劳、愤怒、杀机、自私自利、脆弱、欺瞒、病毒——这些字眼，无头苍蝇般撞击他的心扉。说出来算了，他想。于是竭力装出沮丧的样子，喃喃地说道：“实际上，就连我也弄不明白。似乎一切都是原因。”

“我懂，我懂。”

小菅不等叶藏把话说完就点头表示理解。

“也是常有的事。你瞧，护士也不在，不知照顾得是否周到。”

我在前文中已经述及，他们之间的议论与其说是交流思想，倒不如说是为了将现场的气氛调节得轻松一些。虽然不会吐露半句实话，但听着听着便有意外的收获。在他们那些装腔作势的话语中，有时竟也能听到一些淳朴的声音，令人为之震撼。正是那些不经意间说出的话，包含着许多真实。叶藏在喃喃自语中提到的“一切”，不正是他无意中吐露的真实的内心独白吗？他们内心深处只有混沌和莫名其妙的抵触情绪，或者说只有自尊心，而且是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。这样说也许更加贴切。哪怕是轻柔的微风拂面，他们也会不寒而栗。一旦深信遭受了侮辱，立刻痛不欲生、不惜一死地以求解脱。如此，叶藏在被问及因何自杀时所表现的困惑与茫然，也就不难理解了。一切皆是原因。

四、

当他们议论亲戚的时候，叶藏脸上流露出些许感伤的神情。这不过是习惯成自然罢了。从小接受的教育，仅仅教会他做出这样的表情。说到亲戚，联想到的必定是财产二字。

五、

当天晚上，夜已很深，叶藏的大哥来病房探视。叶藏与飞弹、小菅三人正在打牌。昨天大哥第一次到来时，他们应该也是在打牌。但是，他们并非整天都在摆弄纸牌。实际上，他们对纸牌并无太大的兴趣。除非极度无聊，他们是绝不会拿出来的。即使在玩纸牌的时候，也肯定不会选择那些无法充分展示自己个性的玩法。他们对变换魔术情有独钟。通过自己巧妙的手法，展示各种纸牌魔术。然后故意卖个破绽，让观者揭穿，众人开怀大笑。接着再亮出新的绝活。将一张纸牌正面朝下扣好，然后一人发问：“猜猜这张是什么？”黑桃Q。梅花J。待众人纷纷绞尽脑汁胡乱猜测一番后，再将纸牌翻转过来。尽管没有一次能猜中，但是，他们坚持认为总会有运气好的时候。一旦猜中，将会多么开心啊。总之，他们对于长时间才能分出的胜负不感兴趣。碰碰运气，一念之间定输赢才是他们的最爱。因此，即使拿出纸牌玩，时间也不会超过十分钟。实际上，一天也仅有这区区十分钟。但就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段里，却被大哥撞上了两次。

大哥走进病房，微微皱起了眉头。居然一天到晚都在悠闲地打牌。他无疑是这样想的。人生之中往往会遇到类似的不幸。叶藏在美术学校学习时，就有过这样的遭遇。一次上法语课时，他打了三个哈欠，每一个瞬间都恰好被老师看个正着。千真万确，总共只有三次。那位老教授是日本数一数二的法语界泰斗，当他第三次发现叶藏打哈欠时，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声呵斥起来：“你在我上课的时间里总是打哈欠，一个小时里已经不下一百次啦！”教授言之凿凿，似乎那不计其数的哈欠都被他一一数过一样。